走失云间
文/轩先生
我对盛夏的印象无非是优雅的飞鸟,摇曳的树影,轻柔的叶浪和盛开的紫葳。
此行去云南,我要带走一朵紫葳。
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远行,从东到西,上千公里。路上我时常沉思,不知要去哪找到那朵紫葳。在车上我看见远处的云,在天上像一层盖,阳光透过云间的缝隙落下,在地上画出一道明灭可鉴的阴晴界限。高铁穿过山峦奔向平原,又从平原义无反顾地扎向洞穴深处。我望着窗外出神,原来云不只是远高于我们头顶的一层笼罩着的霾,而是一朵朵,柔软可爱的棉花糖。
优雅的飞鸟穿梭在轻柔的叶浪中,也许我将要带走的那朵紫葳,就藏才那连绵不绝的树影里,或者藏在窗外正在倒退的景色里。我明知道不可能,但我就是忍不住去胡乱地想。
昆明的风总自带一种暧昧的叛逆,在夏天,温暖的风总夹杂着一丝寒意,到冬天,冷峻的风吹在脸上却满是温暖。
落地已是傍晚。这座城市颇具风情,我坐在双层的公交车上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漂浮着的鲸,两侧满是鱼贯而出的摩托。我焦急地寻找着紫葳的踪影,可视线却好像沉到海底,周遭陌生的风土人情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。
事前联系的民宿是一间复式小楼,上下两层,房间内的陈列相当极简而别致,就连墙壁也是素净的纯白色,看上去确实高级,但总感觉少了点家的味道。这一天舟车劳顿下来,实在是没力气出去逛夜市吃夜宵,索性煮包泡面大嚼特嚼起来。泡面前只有一盏温柔昏黄的台灯,照着热汤碗上冒起的缕缕青烟。如果当时我能想到站起来环顾四周,轻轻挥动下手臂,空气中的孤独分子大概都能结晶析出了。
安顿好之后,清晨的天空已然泛起阴郁的克罗因蓝,走出高铁的时候还以为凉丝丝的风是高铁站的冷气漏了出来,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,原来这是昆明的天气给我开的一个小小玩笑。
再次乘上双层巴士,我已经不再为那些鱼群一样的摩托感到困惑了。路上到处都在修修补补,两旁都是机器在闷头敲打研磨着什么,扬起灰尘,啥也看不见,只看得见天上的淡蓝色糖浆飘着几朵纯白棉花糖。这头双层的“大鲸鱼”就这么走着走着,在许多摩托车的簇拥下,漂过大街小巷,漂过重重路口,一间间房屋就这样从我的耳旁划过,我却一点都记不得它们的样子。高墙矮楼,重山峻岭,艳花鲜果,我都看不见,满脑子只有那朵月下的紫葳。
走过一堵墙,辽阔无际的湖面如一道闪电撕裂眼前的画面,若隐若现的波浪推送着涟漪,清晨散步的老人播放着不知名字的戏剧,几个小孩沿着湖边的栈道嬉戏打闹着,三两水鸟在广袤的空中翱翔,空气中也氤氲着一股海风的咸味,滇池的全貌就像一道激光直接射穿我的心房,令人沉醉不已。我这半个山里孩子哪见过这阵仗,当时就想直接光着膀子,裤子一甩直接就往湖里钻,还好最后一点理智拉住了我:你都十八了,哥,差不多得了。
我沿着湖岸漫步,空中飘起细雨,平静的湖面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揉成碎片,我看着湖面出神,流出了眼泪——我也不知道是因为感动,还是眼皮都不愿意眨一下。走着走着我看见一哥们坐在滇池边的坎上无声地恫哭,我撑着伞慢慢地走了过去。他应该是感受到我的存在,颤抖得更加汹涌。我没问怎么了,就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等雨停。虽然你我素未谋面,但这片刻的沉默就是我能给你的最大的温柔。
哥们,今天失败的事情,明天要记得干回来。
离开滇池后,我又在昆明逗留几日,这样一个车水马龙的日子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有什么鲜花的样子,房东跟我打趣的说:“找花?去丽江啊,那里遍地都是花。”不知道为什么,现在回想起房东老哥的眼神,总觉得多了丝暧昧。
丽江是一座微醺着的城市,他们说那是诗人最后的故乡,无论你怀抱着或单美好或忧郁的过去,你都不应该完全清醒地离开。古城里有许多酒吧,我走进去看看有没有喝醉了的诗人,但当我走进去的时候,他们已经不再写诗,都改去写民谣了。每到夜晚,浪漫的歌声混杂着酒气匍匐在丽江的空气里,台上的诗人敞开了唱,台下的读者们沉浸了听。我天生不喜酒气,但在那样爱与远方的气氛里,我也只想放开了喝,沉醉在那爱恋一切的氤氲里,将怀里的过去砸个粉碎,去爱,去看,去探险,去远方。
我几乎是半醒着从满是呕吐物的污秽中爬起来。仅存的意识驱动着手指打开备忘录,上面只有一条光溜溜的文字格外扎眼:“找到那朵紫葳。”我有点懊恼地放下手机,尝试回想这些天来我都做了些什么,可是满脑子里只剩下零散、无序的文字和画面,没法串起来,也只能放弃。
丽江的古城里有许多明信片店,我见老板娘穿着白色的连衣裙,正在浇灌那些摆在店门口的花。我上前询问紫葳的消息,她想了想,从一堆干花中挑出一朵淡橙色的喇叭花标本:“如果你想要绽放的鲜花,也许可以去红河看看?”她把卡片递到我手上,“如果你只想往回寄一张明信片,我想有它就行了。”我拿起它仔细端详一会,看着就像刚摘下来的一样鲜艳。
说它到底也不过是一张照片,哪怕它像火一样鲜艳。我还是拒绝了,既然来,那就一定要带走那朵紫葳。
“丽江是不会有这些东西的,傻孩子。”她爽朗地笑了“这里只有酒,诗和远方。”
最后我驱车来到红河,掂量掂量钱包,看来无论结果如何这就是我此行的终点。
橙红的天际有云朵在烧,我四处打听,破开重重荆棘阻挠,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路边偶遇一大片花田,在月下,我一眼就看到一朵淡橙色的喇叭花。我拖着疲惫的身体高兴地大喊:“喂!喂!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?”于是我又兴奋地把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全都倾倒在这良夜里。
风吹过花田,淡橙色的花朵微微摇曳着,没有任何回应。
“你的样子真的很美,就像那些年夜中,绽放星空的花火,我会记住一辈子的,所以我来了,我到这来了!”
我近乎绝望地向着它做出我的最后告白,但它依然在月下微微摇曳着,一言不发,用沉默以应对着我的愿望。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灵魂突然像是着了火,从嘴里不停地冒出白色的雾气,近乎偏执地抓挠着胸口和脖颈。
它立于风中,微微摇曳。
我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,冷静下来,我感觉有点悲伤,又有点欣喜。
“好吧,你不理我,那我就走啦!”我冲它挥挥手,“不过还是谢谢你,我突然感觉自己,活过,在这一段这段一句话就能概括的故事里,给我带来一段特别有意义的日子!”
它立于月下,微微摇曳。
我扭过头去,刚走几步,又赌气似的走了回来,冲着它说:“可我还是很喜欢你,你的笑容,虽然距第一次见过了些许年,但至今仍难以磨灭。像是在山中,松花酿酒,春水煎茶。我还会回来的,你相信我,我一定会!”
可它还是在原地,微微摇曳。
所以我再问你一遍,我有两张没有目的地的车票,你到底会不会跟我走。